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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全成 温婧:“伊斯兰威胁欧洲”的虚假镜像:基于欧洲民众社会心理因素的分析
文章来源:宋全成 温婧    日期:2019-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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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伯剧变以来,难民危机席卷欧洲,大批穆斯林难民的涌入以及在欧洲国家发生的暴恐事件,如伦敦议会大厦爆炸案、曼彻斯特体育馆自杀式炸弹袭击案等等,不仅给欧洲当地民众的生命和财产安全造成了严重损失,更为严重的是,欧洲国家一些政治精英和社会大众对穆斯林族群中的极端分子和恐怖分子的敌视转化为对整个穆斯林族群的警惕、不安和拒斥的情绪。由此,欧洲国家部分民众中潜在的种族主义思潮沉渣泛起,出现对欧洲穆斯林族群的强烈排斥现象。其原因具有复杂性和多元性,包括政治、经济、社会等多重因素。其中,欧洲民众“伊斯兰恐惧症”的形成,与欧洲穆斯林群体的主要特征密切相关。 

对于每一个外来族群,欧洲国家的主流社会和本土民众往往会依据自身承载的文化标准来衡量或评价这一外来族群。而作为欧洲地区最大外来族群的穆斯林,具有独特的伊斯兰文化特征,他们在日常生活、价值观等方面与欧洲国家的本土主流族群存在诸多差异,这些差异常常会被欧洲本土人冠以一些带有歧视性或者负面的标签,由此产生被排斥的现象。 

总体看,欧洲穆斯林具有以下主要特征:第一,在人口学意义上,欧洲穆斯林具有高生育率和人口结构年轻的特点。与欧洲国家本土民众出生率极低和人口结构高度老龄化情势不同的是,由于伊斯兰教鼓励生育,欧洲穆斯林的生育率明显高于欧洲本土民众,由此,穆斯林族群的人口结构呈现出高度年轻化的特征。2017年11月29日,美国皮尤研究中心发布了最新的欧洲穆斯林人口调查研究数据。从生育率来看,相比其他宗教信徒或无特定宗教人士,穆斯林妇女的总和生育率为2.6,而非穆斯林妇女仅为1.6,由此造成穆斯林人口结构日趋年轻化。在欧洲,15岁以下的穆斯林占比为27%,几乎是非穆斯林人口比例的2倍。“由于上述原因,欧洲的穆斯林人口在未来几十年里将大幅增长,部分国家的穆斯林人数甚至会翻三倍,这将最终改变欧洲国家的族群结构。这是因为,一方面,欧洲国家本土民众的总和生育率较低,人口总量一直处于低增长或负增长状态,特别是老年人口的比例不断攀升,由此,欧洲国家的人口面临着人口老龄化和人口总量萎缩的严峻挑战;另一方面,穆斯林人口总和生育率高,且人口结构年轻,由此人口增长潜力巨大。伴随着穆斯林人口数量的逐年增加,穆斯林人口在欧洲国家总人口中所占的比重也不断提高。即使在欧洲各国停止接收移民,即在“零移民”的情况下,欧洲的穆斯林人口仍然有望在2050年上升到5500万,占欧洲国家总人口的7.4%。 

欧洲国家本土主流族群与外来穆斯林族群之间人口数量的此消彼长,让欧洲国家的本土民众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不安与危机感。如果这一趋势长期持续下去,则意味着穆斯林族群在某些地区或城市会取代本土民众,他们由最大少数族群转变为这些地区或城市的主要族群。对此,利比亚前总统卡扎菲就宣称:“已有很多迹象显示,真主将引领伊斯兰在欧洲获得胜利——不是用刀,也不是用枪,也不用征伐;在未来几十年,5 000万穆斯林进入欧洲,会把它变成伊斯兰的洲际大陆。”政治家的这种欧洲国家人种结构即将伊斯兰化的蛊惑人心的政治策略,对欧洲国家的民众产生了极大的心理影响,并由此产生排斥穆斯林族群的社会心理。实际上,穆斯林族群在欧洲地区的发展即使达到7.4%的人口总量,也不会从根本上改变欧洲国家人口的族群结构和文化属性。 

第二,在文化学意义上,欧洲穆斯林族群拥有与西方基督教文化异质化的伊斯兰文化。欧洲穆斯林族群所拥有的伊斯兰文化与西方主流基督教文化尽管存在宗教文化上的同源性,但在后来的历史发展中,两种宗教文化有交融、有碰撞,并产生显著的差异性。伊斯兰文化以宗教教义为核心,凸显宗教的神圣性,强调人要服从神的旨意,取消或弱化个人,有政教合一的传统政治文化的显著特征。而欧洲基督教文化在宗教改革以后则以世俗化为核心,强调人权,重视个人的权利和自由,主张用理性战胜神权,实行政教分离的政治制度。这两种迥然不同文化在欧洲大陆的相遇和碰撞,在其他因素的互动下,易导致各种摩擦与冲突。现以服饰和清真寺为例,加以说明。 

服饰本来是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不具有显著的政治文化意义,但伊斯兰文化与基督教文化都被赋予了政治文化的浓厚色彩。在伊斯兰文化中,公开场合的穆斯林女性普遍被要求穿着罩衫,头发和全身等需要用罩衫加以遮盖。在一些穆斯林女性看来,这一做法能够降低自己在衣着方面的吸引力,从而阻断将女性物化的男性目光,并由此得到公平和尊重的对待。法蒂玛·纳斯福博士在其著作《伊斯兰的妇女》中,就将穆斯林女性的头巾视为维护女性端庄和受人尊重的表现。但在基督教文化视域中,穆斯林妇女穿戴的头巾和罩袍是蔑视人权、不尊重妇女的象征。这种文化观念上的冲突在法国表现得尤为突出。一些法国人认为,穆斯林族群要求妇女戴头巾和罩袍的理念,与奉行世俗、共和、平等的法国主流社会的价值理念相悖。因此,自2010年以来,法国以禁锢女性自由为由禁止妇女在公共场合穿戴蒙面长袍布卡。法国前总统萨科齐曾明确指出:“布卡的问题不是一个宗教的问题,这是一个自由的问题,是女性尊严的问题……布卡象征着对女性的压制和女性的屈服,我想郑重宣布,布卡在我们的领土上不受欢迎。”欧洲一些政治精英将布卡称为“移动监狱”。在此之前的2004年,法国率先颁布了“公立学校内禁止佩戴明显宗教标志”的法案,此后荷兰、比利时等国家也先后通过罩袍禁令,禁止欧洲国家的穆斯林妇女在部分公共场所穿着罩袍及面纱。由此可见,只是作为民族文化的组成部分的服饰文化的差异,被赋予了高度的政治文化色彩的对立与冲突。 

清真寺建筑是穆斯林族群与欧洲国家政要和民众争论不休的又一重要话题。由于欧洲国家特别是西欧国家实行多元主义的文化政策,政府不干预宗教的发展,因此,在沙特等中东伊斯兰国家人力和财力的支持下,清真寺的数量也在迅速增长。欧洲国家的穆斯林正是在这一座座散落在欧洲各国的清真寺里,延续着个体所特有的伊斯兰教信仰及其族群的文化价值观。但对于欧洲国家本土民众而言,清真寺是外来文化——伊斯兰文化的象征,而且从历史上看,伊斯兰文化与基督教文化的交融与对抗延续了1400多年,清真寺的剧增正在对日益式微的西方基督教主流文化造成威胁。为了遏制伊斯兰文化在欧洲的扩张、维护西方主流文化的地位,部分穆斯林族群聚集的西欧国家试图采取措施限制清真寺的数量及其发展。2009 年,瑞士政府通过全民公投,禁止修建新的清真寺宣礼塔。在拥有约470万穆斯林、2500座清真寺的德国,也于2018年12月计划征收清真寺税。德国执政的联盟党(基民盟/基社盟)议会党团副主席弗雷明确表示,征收清真寺税有利于“让德国的穆斯林从外国的影响中解放出来”。目前,德国的许多穆斯林协会和社区都是从阿拉伯国家或土耳其得到资助。土耳其问题研究专家布卢姆表示,土耳其甚至还给伊斯兰教士们发工资,这也是土耳其在德国穆斯林社区中影响力很强的原因。以清真寺为代表的伊斯兰文化迅速扩张、基督教文化的式微及在服饰与宗教建筑理解方面的迥然相异,激起了欧洲国家一些民众潜在的种族主义社会思潮的崛起,以及他们在政治上对伊斯兰文化的排斥。 

第三,在宗教学意义上,欧洲穆斯林族群具有强烈的宗教认同感。生活在欧洲国家特别是西欧国家的穆斯林族群,尽管面临基督教占主流地位之情势,但并没有融入主流宗教而皈依基督教;相反,如前所述,他们对伊斯兰教始终拥有更强烈的宗教认同感。由此,与其他外来族群相比,欧洲穆斯林移民完整而最好地保留了自己特有的生活方式、文化与宗教。目前,穆斯林族群已成为欧洲国家的第一大外来族群,伊斯兰教已是欧洲国家的第一大外来宗教。穆斯林族群无论是第一代移民,还是第二代或第三代移民,总是将伊斯兰教教育和仪式寓于每天的生活之中,伊玛目们通过清真寺这一公共场合,引导穆斯林信仰和宣扬伊斯兰教义,每天五次的祈祷、斋戒和必须遵守的宗教仪式固化了穆斯林族群的信仰及其生活方式,而其亲属朋友和居住的穆斯林社区也发挥着管理和监督作用。由此,诸多欧洲穆斯林移民看似分散,但实际上紧密地组成一个个社团,在移居国家扎根并繁衍,形成了与主流社会宗教和世俗文化相异的“平行社会”。为了促进穆斯林族群的社会融合,特别是宗教融合,法国政府曾试图鼓励穆斯林移民与法国人通婚,但绝大多数的穆斯林移民仍选择在族群内部通婚。如果当地的穆斯林男人没有找到合适的穆斯林女性结婚,他们也会选择原祖籍国的穆斯林姑娘通过家庭团聚的方式移民法国。如果穆斯林男子或妇女选择与非穆斯林通婚,则会要求对方皈依伊斯兰。正因为如此,与穆斯林结婚的法国人绝大多数都放弃了基督教信仰而皈依伊斯兰教,从而成为法国穆斯林族群的新成员。 

简而言之,上述穆斯林族群自身所具有的人口学、文化学和宗教学意义上的某些特征,是导致欧洲国家民众形成“伊斯兰威胁欧洲”的社会基础,也是诱发欧洲民众对穆斯林族群进行排斥的重要社会心理因素。事实上,欧洲穆斯林人口的增加、清真寺的增多、异质文化习俗的存在,并不意味着欧洲要“伊斯兰化”。这是因为,与世界其他地区一样,欧洲主流族群、欧洲文化的发展并不是静止的,也不是孤立的,而一直是在民族与文化融合冲突过程中向前发展从而形成新的文化,欧洲文化模式并不是固定不变的模式。即使是保留自己的信仰和生活习惯的欧洲穆斯林,也会认同民主、自由、平等的基本价值观。此外,从文化本身来看,无论是伊斯兰文化,还是基督教文化,各具独特价值,其文化本身并不存在天然的冲突与威胁。之所以在现实社会中具有不同文化价值观背景的人产生摩擦甚至冲突,是源于文化本身的“不自觉”性特点。基于历史传统与思维模式的逻辑惯性,不同民族在跨文化交流过程中,会不自觉地用己方的文化标尺和价值观念来衡量对方,习惯于“自我参照”。就这个意义而言,欧洲民众更容易根据基督教的文化个性去判断穆斯林群体的行为,由此造成文化冲突。 

欧洲民众的反穆斯林情绪上升及由此带来的排外行为,使欧洲穆斯林族群的处境更加艰难。当下,如何全面评价欧洲穆斯林族群在移民国经济、政治、社会发展中的作用与影响,正确区分整个穆斯林族群与穆斯林中个别极端恐怖分子,破解穆斯林后裔们在社会融入、身份认同方面面临的困境,是欧洲各国政府及民众亟待解决的严峻问题。尽管欧洲国家,特别是西欧国家采取了许多社会融合的措施,如努力实现主流族群与穆斯林族群的平等、消除极右翼政党对穆斯林族群的负面影响,推动大众传媒对穆斯林族群的全面客观的报道等,但仍存在对穆斯林移民的不平等对待之社会现实。欧洲发生多次穆斯林“独狼”式袭击事件,多与社会经济因素有关,不是单纯的宗教冲突。当然,这些宗教极端分子频繁制造的恐怖袭击活动,都使欧洲国家政府所作出的努力大打折扣。在族群政治学中,任何族群的一种被排斥或污名化的现象一旦形成,就无法在短时间内予以消除。就这个意义而言,欧洲国家最终解决穆斯林族群被排斥的问题必定是任重而道远,需要探寻一种新的能够弥合族群矛盾的利益整合机制。 

(本文作者宋全成系山东大学犹太教与跨宗教研究中心研究员、山东大学移民研究所所长、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社会学系教授;温婧,山东大学移民研究所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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