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轮巴以冲突以来,中东地缘政治格局发生了历史性剧变。以色列凭借强大的军事和科技力量,在美国的支持下,打破了中东两大阵营的战略平衡,取得了对伊朗领导的什叶派抵抗阵线的战略优势;叙利亚政权更迭,改变了中东两大阵营对峙的格局,抵抗阵线趋于瓦解,其支持力量俄罗斯开始从叙利亚退出,失去支撑其全球战略的要地。中东两大阵营力量此消彼长,对中东地缘政治格局产生了深远影响。
一、以色列谋划构建中东新秩序
以色列从哈马斯“阿克萨洪水”行动的惊恐中逐步稳住阵脚,内塔尼亚胡政府认为迎来了千载难逢的机会,逐步确立了在中东建立新秩序的目标,即摧毁伊朗领导的“抵抗阵线”,确立对伊朗的绝对战略优势,彻底改变以色列的安全环境和中东地缘政治格局。在美国支持下以强大的军事和情报能力对哈马斯和真主党给予毁灭性打击后,以色列南北两端的安全环境得到改善。在军事上战胜哈马斯和真主党,对以色列国民心理和国家政治走向产生重大影响。从历次阿以战争看,以色列取得绝对胜利都会刺激其大以色列梦想,认为战争可以为以色列带来安全。如今,以色列民意进一步向右翼和极右翼倾斜,在最近的民调中,内塔尼亚胡超过甘茨成为获得支持度最高的总理人选。内塔尼亚胡声称建立中东新秩序,目标之一就是废除“两国方案”。“两国方案”面临严峻挑战。
但是,巴勒斯坦建国和黎以萨巴农场领土争议问题不解决,以色列用武力获得的安全环境改善不会是永久的。一方面,巴勒斯坦人民争取民族权力的斗争不会停止;另一方面,黎巴嫩政府军部署在黎南部地区,能否有效执行停火协议和联合国安理会1701号决议,仍存变数。黎巴嫩政府军装备、资金严重匮乏,且军队中还有相当大比例的什叶派穆斯林。鉴于黎巴嫩以教派为基础的政治架构,伴随人口变化什叶派已成为黎巴嫩政坛的重要力量,作为什叶派的政治和武装力量代表的真主党仍然拥有一定的社会基础。
阿萨德政权垮台后,奉行伊斯兰主义极端思想、曾经被列为恐怖主义组织的沙姆解放组织领导各路反对派建立新政权,于以色列而言是一把“双刃剑”。叙利亚是抵抗阵线的枢纽,是当前中东地缘政治博弈的“风暴眼”,阿萨德政权垮台使抵抗阵线趋于瓦解,但叙利亚未来局势的不确定性,也使以色列面临新的安全挑战。为预防未来叙利亚出现于以色列不利的局面,也为将来打击伊朗扫清障碍,以色列实施了将叙利亚“去军事化”的战略,谋求战略优势。
以色列摧毁包括海空军在内的阿萨德政权的战略军事资产,以军进入1974年叙以《脱离接触协议》划定的缓冲区,叙利亚反对派最初不仅没有回击和谴责,甚至说只有阿萨德政权、伊朗和真主党是他们的敌人,表示与以色列建立友好关系。这反映出反对派推翻阿萨德政权是各反对派背后势力达成利益共识的结果。但是,由于涉及到国家领土完整,反对派领导人为了获得政权合法性,对以色列进入缓冲区的反应开始出现变化,反对派领导人朱拉尼表示,“以色列进入叙利亚的借口已不复存在。伊朗人离开后,外国对叙利亚的任何干预都没有任何理由”。未来叙利亚和以色列关系存在很大不确定性。
二、以色列和土耳其争雄中东
土耳其是叙利亚反对派背后的主要支持力量,其在叙利亚有三大诉求:一是打击美国支持的库尔德武装;二是让超过300万的叙利亚难民返回叙利亚;三是取得中东地缘政治竞争中的优势,伺机收复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根据《洛桑条约》划给叙利亚(当时由法国委任统治)的领土,实现其百年复兴梦。
推翻阿萨德政权,土耳其和以色列有利益共识。但是,自巴以新一轮冲突以来,埃尔多安是哈马斯的支持者,谴责以色列入侵加沙,允许撤出卡塔尔的哈马斯领导人落脚土耳其。与此同时,以色列是叙利亚库尔德人的支持者,内塔尼亚胡曾在2017年公开宣称支持伊拉克库尔德人独立建国。
以色列媒体评论,叙利亚变局使以色列有了土耳其这个新邻居,以色列必须为这种不断变化的形势带来的挑战作好准备。叙利亚局势尚未完全尘埃落定,以色列与土耳其已经就占领叙利亚领土问题开始了相互指责。2024年12月16日,土耳其外交部发表声明,谴责以色列扩大戈兰高地定居点的决定,称这是以色列“通过占领扩大边界”的第一步。12月17日,以色列外交部发表声明,指责土耳其通过建立叙利亚国民军等武装代理人团体控制了叙利亚15%的领土,称“土耳其没有理由继续对叙利亚库尔德人进行侵略和暴力”。
未来,支持库尔德人的以色列和支持巴勒斯坦人的土耳其之间的矛盾或将日益尖锐,土耳其有可能组建新的伊斯兰主义旗帜下的反以色列联盟。
三、伊朗面临以色列和美国的军事打击和国内颜色革命的风险
在真主党武装力量损失严重、俄罗斯放弃支持阿萨德的情况下,伊朗自知在叙利亚已无力回天,被迫放弃阿萨德政权。伊朗的首要任务是保证政权的稳定。
有分析认为,以色列建立中东新秩序的终极目标就是颠覆伊朗政权,其手段包括联合美国对伊朗实施军事打击和煽动伊朗国内的颜色革命。伊核问题全面协议于2025年10月到期,伊核问题将成为美国、以色列打击伊朗的借口。与此同时,叙利亚政权更迭,伊朗无力反应,严重损害了伊朗民众对政府、革命卫队、情报机构的信任。特朗普上台后对伊朗“极限施压”,将使本已陷入困境的伊朗经济进一步恶化,在美以等境外势力煽动下,伊朗存在发生颜色革命的危险。
四、地区稳定与安全是阿拉伯国家的主要关切
2024年12月14日,叙利亚问题阿拉伯部长级联络委员会会议在约旦亚喀巴举行,参加会议的有约旦、沙特、伊拉克、黎巴嫩、埃及、阿联酋、巴林和卡塔尔等阿盟成员国外长,土耳其、法国、英国、德国等过外长及代表,美国国务卿,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以及联合国叙利亚问题特使叙利亚代表未出席。会议发表声明,要求各方停止在叙利亚的敌对行动,强调支持“叙人主导”的政治过渡进程,以及根据联合国安理会地2254号决议建立包容且有代表性的政府。声明重申支持叙利亚统一、领土完整和主权,强调为叙利亚人民提供人道主义援助,防止一切恐怖组织重新出现,要求叙利亚领土不对任何国家构成威胁,也不成为恐怖分子的庇护所。声明显示,叙利亚变局后,叙利亚与中东地区的稳定与安全是阿拉伯国家的共同关切。
土耳其势力进入阿拉伯世界腹地,恢复昔日奥斯曼帝国版图的野心急剧膨胀。土耳其和穆斯林兄弟会的关系,令被穆斯林兄弟会困扰的埃及、沙特等国深深忧虑。2011年初埃及政治动荡,正是在土耳其支持下,有穆斯林兄弟会背景的穆尔西在2012年当选埃及总统。埃及军方推翻穆尔西政府后,许多穆斯林兄弟会成员逃到土耳其。如今,穆斯林兄弟会是否会在土耳其得势的背景下再度活跃,埃及、沙特等国极为关注的。
海湾阿拉伯国家如何在叙利亚谋取一席之地,在未来以色列与土耳其的博弈中如何站队,将影响中东战略格局的重塑。加沙大局已定,因新一轮巴以冲突而搁置的沙特阿拉伯与以色列关系正常化将重新提上日程。实现关系正常化是沙特和以色列双方的国家战略需要。沙特为实现“2030愿景”,推进经济转型,跟上国际高新科技产业的步伐,从资金和技术角度,以色列是中东地区的最佳合作伙伴。同沙特关系正常化,将进一步确立以色列在中东存在的合法性,极大拓展以色列的外交和经济活动空间。叙利亚政权更迭,土耳其势力大举进入叙利亚,加之即将上任的特朗普以加强对沙特的安全保护来推动谈判进程,沙特和以色列关系正常化或将提速。
五、中东进入地缘政治格局新周期
叙利亚变局的本质是中东两大阵营角逐的结果,对中东地缘政治格局的影响是历史性的,中东进入地缘政治格局新周期。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80年来,中东地缘政治格局大体可归为三个周期,即冷战时期美苏争霸中东;20世纪90年代至2015年俄罗斯出兵叙利亚,苏联解体,美国独霸中东;2015年至叙利亚政权更迭,俄罗斯重返中东,两大阵营中东对峙。现在,俄罗斯和伊朗退出叙利亚,中东进入美国取得对俄罗斯战略优势,地区强国群雄竞逐的新周期。
叙利亚之于俄罗斯全球战略的重要意义关系到俄罗斯能否继续成为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大国。俄罗斯在叙利亚的海空军基地是俄罗斯向中东和非洲投射力量的基地,若失去在叙利亚的军事基地,将严重影响俄罗斯在非洲的军事存在。因此,俄罗斯退出叙利亚,即便在叙利亚的海空军基地得以暂时保存,也难以发挥作用,俄罗斯获将因此而失去具有全球影响力的世界大国地位,而美国在中东取得的战略优势则具有全球意义。
中东两大阵营的较量以俄罗斯和伊朗退出叙利亚暂告一段落,但中东不会重现苏联解体后美国独霸中东的战略格局,尤其是特朗普上任后,除了针对伊朗,美国将减少在中东的投入,更多的是让中东国家解决中东问题。伊朗领导的抵抗阵线趋于瓦解,原有的战略平衡被打破,土耳其、以色列、埃及、沙特、阿联酋、卡塔尔等地区强国将成为影响中东地缘政治的主要力量,形成地区强国群雄竞逐的局面,他们之间的力量组合将影响中东局势走向,构建新的战略格局。
(作者简介:王建,中国社会科学院西亚非洲研究所图书信息室主任)